我依然记得那晚的月很圆很亮,照得人的心也透出了惨白。他一如既往的边喝酒边讲着毫无边际的神话故事,没有一个人听,除了我。实际上那儿也就只有我和他。他一直夸口说自己酒量好,可是明明没喝多少就在胡说酒话了,通红的脸上浸出一层薄汗。他的声音是那么响亮,毫无顾忌。
他对我说,他要建世上最大的房子,要把屋后的池塘买下来用土填上,在上面建一座最美的花园。他说,以后他要在中秋节买一个桌子一样大的月饼,让我吃个够。他说他给自己算命了,从明年开始,他会走好运,发大财。我一直是相信的,那时年少的我像所有小女生一样也是爱做梦的。他在我的心上一直处在神的位置,我一直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。我天真的以为,真的如他所说,明年他会走好运,发大财,我期待那像桌子一样大的月饼,一定很美味,一定比所有人家的月饼都好吃。我更期待那座花园,什么时候真的会有呢?
那晚,他喝完酒却不睡,提着他的那把破二胡,一个人摇头晃脑地拉到半夜,没有人爱听他的二胡,不成音,音质沙哑,可是,他自得其乐。所有人都不屑一顾,我却爱听,虽听不懂,却知道那二胡里有他的味道。那晚,听着二胡入睡,还真的梦到了那个大大的月饼,大大的花园。
一连很多年里,他还是那样,喝完酒会说上一大堆的大话,只是,很多年后,没有谁再去听他的话了,就连我,也无法再当他唯一的听众。他年年说着相同的话,每年都习惯去拉他的二胡,吹他的唢呐,而我再也听不出那些美妙。其实,他的音乐里从来就没有美好,小时候,是我不懂音乐里的沧桑,后来懂了,却害怕听了。
记不清好多年没有真正意义上过个中秋节了,家里没有谁真正重视,我也从不在乎。可是,现在我忽然有些怀念他的酒话了,怀念他的二胡声,怀念他的唢呐。他的二胡,我也记不清好多年没再响起过了,在家里只是摆设,只是纪念,沧桑的纪念。唢呐,也破旧不堪,我相信就是天下最能的乐器巧手也无法让他还原成最初的样子。
这几夜很晚睡,因为很多梦,总梦到那近似呜咽的二胡声,总梦到他震聋的酒话。其实,很多年前我就懂了,懂得他那些只有我能懂的情感。可是,我一直没有表现得懂,以前是不肯承认自己懂,而现在是懂也只能不懂。他的尊严,被自己毁过一次,现在那唯有的一丝尊严,只能用沉默来维持。不该,不该被他唯一的女儿用“体谅”的名义来摧毁,摧毁。
月又要明了,不得不承认,这几年的月没有以前明朗,却多了以前的朦胧,反正,是美些了。而他眼中的月呢?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明亮了,再也没有了。即使他不需担心的事很多,比以前多得多,却再也没有办法让自己毫无顾忌的说酒话了。这个中秋,依然是在离家最远的地方过的,这次不是心的距离,这次,心离家很近很近。想他了,原来,只有有他的节日月才会明朗,即使是惨白的,一样照到了心里。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想着我,牵挂着我,他从来不说,从来不联系我。
他想的,一定也想,只是,没有机会告诉我,他自己的心把机会给挡着了。
中秋,希望所有人都快乐,中秋团圆,能回家的都回吧。我也在过我的中秋,在心里与他们团圆,他也会感受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