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临岸的一家小茶馆儿,进了门儿,正堂中不偏不倚点着一柱香,味儿清淡得刚刚好,可那茶馆儿里的香,却另有其它。
柳色青青,岸提茶楼林立,天高云淡。店里伙计哈欠连天,拎一桶茶,溜嗒着往地上浇一趟,等地殷湿了,拿笤帚胡乱扫上几下,便又掀了帘子到后堂睡回笼觉去了。“菲子,菲子,该开门儿了。”三叔儿闻声从楼上一步三晃地往下下,踱到窗边坐下。枯白的手摸到桌沿扣着的茶杯,极快地扣过来,倒满乌梅汤滑到我面前。“昨儿个晚上新熬的,冰上了,快喝呗。”他蹭蹭鼻子,强作淡定也挡不住溢出的得意,说罢又别过脸,起身敲醒伙计,张罗着开门儿,“三叔儿你又犯病啦。”我一如既往地嗔怪道。“哎呀哎呀,算啦算啦!”他收回饱含期待的眼神,手持汗巾往柜上一抽,又嘀咕道:“唉唉,你啥时候儿能懂啊……”“什么什么?你刚说什么?”又是一阵唇枪舌剑……
而这便是几乎每早都会发生的。
晌午的光平淡地打到屋中,苍老的地笼起一团散不开的茶香,闻一闻,便知道是种低贱的茶,香片。我无所事事,接过伙计忙里偷闲递过的茶,放在门槛边,靠在楹联旁嗑瓜子儿。风一过,琼花落在碗中,树下,门前,仿若坐拥道观。“这么小孩儿,小心把牙嗑坏了。”啪的一记耳瓜勺儿将我拉回。想是因为脸皮厚,心理觉着特快活。到了饭点,吃客盈门,我又不识趣儿地拣了最好的桌儿。“来来来!就知道吃!”三叔儿呯地把盘子放到桌子上。“嘿嘿,谢谢叔儿!”我咧嘴一笑,埋头挑那刚刚打上来的江团鱼瓣,含入口中温润如玉,鲜辣得一塌糊涂。“好香。馆子里的菜最香了。”已不知是鱼香、茶香、花香、馨香,辨也辨不出来了。三叔过来过去飘摆的衣袖似乎也飞出半缕暗香,消匿于茶馆深处。
客散了。三叔儿披着布褂,抬脚踢拢七扭八歪的茶桌茶凳。空无一人的茶馆儿,码开的茶桌儿,又如八卦阵一般,扬扬洒洒地一路铺就,气派得很。干瘦的身影在馆里穿来插去,所过之处齐齐整整。我趴在栏上,呆呆地看着他。三叔儿自幼在此安身之命,如今又拉扯着我,弹指间便恍若隔世。这一沉不变的日子似已浸透了我们的身、心,竟使我无法感觉到。这终日未变的热忱。傍晚下,听他用长勺细细地搅汤,被烟呛到的他轻咳几声,端起茶盏啜上半口,搅汤声又徐徐而起。乌梅散出无味的馨香,陈旧古重,正如熬汤人一般。我背过身,不让心口的喜溢出,就如他每早那样。
夜风徐徐中,他想要的只是一句好喝啊。
我读懂了他的期盼,却悟不透他轻佻沉重的性子。茶馆的香,是他的香,暗香盈袖。法净寺钟声晨起夕落,传入那不温不怒靠边儿一立的馆儿中,透出一片雷打不动的风清月朗,就如那开店的人般。